李建国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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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叶万】温炉细火慢煮茶(3)

*本章将近八千字orz多对话预警

*下一更等若男到香港,开始走剧情

*传送门:【1】【2】






---------------以下正文---------------







    只是醪糟而已,糯米酿造的,糖分里头榨出来的酒能含有多少酒精呢,一碗不到,居然也让人醉意陡生,随之,困倦袭来,思考力昏昏沉沉,不能聚拢,散落在意识的各个角落,看见某一个物事,那个物事便碎成千万片,吹到脑后去了,只有湿黏厚重的黑暗是固执存在的。

    今天起得不算晚,也不用开张,按理说应该有大把的空闲,可一上午的时间一晃也就过去了,除了准备午餐,再神不兼形不具地吃完以外,好像什么正经事都没做,叶问仍然站在门廊里,肃穆而庄重地端详着爱妻的面庞。

    那柄来不及收的雨伞已然接受自己被众人遗忘的事实,认命地横躺在门外,表面干燥,像烘干后的粗粮面包,只是遗忘,并非还沾着湿气,只是遗忘而已。

 

    “爸。”叶正站在他右后方,就是方才万宗华站的位置,很小的一个角落里,讲话时有空气流动,是音频制造的波浪。

 

    “阿正,是因为什么不愿意出国呢,当初。”叶问说道,眼睛看着墙壁上的相片,倘若不是加了称呼,叶正很可能以为父亲只是把心中所想大声念了出来,是在自省和反思,而不是在征询自己的看法。

    这两个人,突然间像开了窍似的,主动把困惑的主动权交到孩子们手里,父亲如此,万会长也如此,他们一夜之间就成了旧时代的倾听和旁观者,鞠了一躬,退下舞台,将辉煌拱手相让。

 

    “不知道。”叶正如实回答:“就是不愿意,一种深刻的感觉。”

 

    “这样。”叶问点一点头:“现在还不愿意,没有一点改观?”

 

    “爸。”叶正不解地嘟囔了一声:“是因为万会长的缘故吗?”

 

    “因为万会长?”

 

    “我说,父亲是因为万会长的缘故,希望我对西方国家有所改观吗?”叶正于暗处垂手而立,咬着下嘴唇,略有些赌气似的,失焦地望向他随风而动的长衫下摆。

 

    “跟那个没关系。”叶问平静地答道。

 

    “那么具体要什么样的改观呢,对事,对物,对未来和现在,还是仅仅对人。”叶正摆弄着手指,有些不放松:“如果是对人的话,我看那位万会长也并不那么像是久居海外的人嘛。”

 

    “何谈不像?”

 

    “很有中国气。”叶正不假思索地说。

 

    叶问不可思议地回过头来,深望了他一眼,叶正让他这一眼看得低下头去,沉沉地瞧着脚面,仿佛被无形的负荷降下来压住脖颈。难道是自己无意间犯下了什么大逆不道的错误吗,着实有这种感觉,不过错误的原因却无从梳理,也许是莫须有的。

    他的成长历程顺遂,父亲性格温和,很少跟自己争吵,叛逆期的辩论几乎场场都以父亲的妥协为结局,偶尔叶正会在愧疚中萌生出一些不甘心,他希望父亲可以同自己争吵,在意识里切磋,在意识里切磋不也算是闭门切磋的一种吗,但没这可能,估计一辈子都没可能达到这个程度,父亲本来就是尽心规避争吵的人,一旦有战火烧起来的苗头,就宁愿舍弃自身的一部分,空空荡荡地流着鲜血,也一定要抚平硝烟。

    他是这样的人,不过叶正想象不到,父亲除了母亲之外,还会因为别的什么人在自己面前摆出异乎寻常的强硬态度。

 

    “中国气是什么意思?”叶问继续问道,丝毫没看出儿子的紧张。

 

    “就是和香港这边,或者佛山那边的人没什么两样,看起来——我说不好——看起来没有区别,好像就是,每天清晨我上学路上都会碰到的人一样,也是您在武馆外面的躺椅上坐着休息的时候,面前来来往往的人一样。” 叶正磕磕绊绊地说,一边想一边说出来,这些场景以缓慢而均衡的速度从他眼前滑过,像是赛璐珞纸上绘制的卡通人,他们正同背景板上万宗华的身影重叠在一起,纷纷乱乱地做出各式各样的动作:“还有六姨家凉台上站着喝茶的人,或者半夜抱着一大摞塑料盆去洗衣店收衣服的人,万会长和他们没什么区别。”

 

    没什么区别吗。

    叶问认真地考虑了几番,自己在武馆门口的躺椅上坐下时,是否留意过来来往往的人,是否留意过那些闪电般划过的,模糊的脸,是否留意过他们是穿西服打领带,还是便装凉鞋,抑或是中式暗色长衫,是否留意他们的年龄和性别,走路姿态,相貌和举止,似乎都没有什么印象,想必即使观察,也是草草观察个大概,无非看他们有几只眼睛几只耳朵,非常异于常人的才能记住,不然是一个都想不起来。

    但他对万宗华是有确切地留心过的,以上考虑到的全部特质,他在万宗华身上都有留意过,可能恰恰这些就是构成一个人要素,穿着,年龄,性别,行路姿态,相貌举止。若从这一点而言,二者绝无类似之处。

    若要再说得极端,倘若曾经万宗华也从他门前经过,经过他的躺椅和盆栽,他一定会对这个人有印象,即使他不认识,也一定会有印象,这就是万宗华的特殊之处。

    阿正的结论是如何下的,出于一次见面的直觉,还是出于什么更隐晦的,更无法描述的情理,总之就落下这么一个观点——中国气,平凡又不平凡的,只限于中国人身上才具有的气质。

 

    当异地的环境执着于改变其怀抱中的人,而这个人又强硬地拒绝改变,最后究竟会是人胜利,还是环境胜利呢。不管哪方胜利,结局想必是相当惨烈的。

 

    早知道自己应该送万会长到市政厅,不只送到门口,是要送到市政厅去,对方是第一次来香港,在电车上有个人陪同,兴许会觉得好受一些,然而这个念想已然作废,不如往旅馆打个电话看看,过半个小时,过半个小时再打,那时候万宗华应该已经结束行程,晚饭怎们办呢,绝不能像中午这般敷衍,还让客人亲自下厨,自己得多少规划规划。

 

    结果没等到半个小时,电话铃自己响起来。

 

    对电话铃声,叶正是有点后怕的。

    所以他第一时间从帘子后面跳过去,却最终在电话机旁边迟疑地站住脚,身体晃了晃,将手掌按在黑漆漆,冷冰冰的听筒上,随后又忐忑不安似的挪开,朝起居室看了一眼,见叶问已经向这边走来,立时松了口气,退后了一步,让出空间,拖鞋跟有一搭没一搭地磕着地板。

    父子俩站在电话的左右两侧,面对面地,各自有些不知所措,铃声就一直响着。

    平日里会致电武馆的人,除了那些要拜师学艺的以外,也就波sir和一众老朋友,要么是还有一种可能,叶正的校长,就这么些人,最近联系得也少,总而言之,猜不出会是什么人,也没什么心理负担。

 

    “您好。”还是叶问接起来。

 

    “美国长途,那边已经挂账。”

 

    “您好。”叶问重复了一遍,心里动了动,半侧过身,叶正守在旁边。

 

    “叶叔叔好,我是若男,我爸爸在您旁边吗?”女孩的声音听不出距离感,要说近,就在耳边,要说远,也隔着一片海,隔着日月分裂的界线。叶问略微挑眉,这孩子,要找万会长怎么往自己家打电话呢。

 

    “你爸爸没有把旅馆客房的电话告诉你吗?”叶问好奇道。

 

    “告诉了,不过我想他肯定在您家,所以——”若男小声说,叶问能简单想象出她伶俐的样子,此时此刻,大概率正窝在总会的某张软椅上,抱着膝盖,手指卷弄着半长不短的头发,目光没有寄托,于是在正前方那张牌匾上停留。

 

    “怎么会这么想?”叶问刚一出口就已后悔,连线对面的女孩笑了笑。

 

    “不想也知道嘛,他这次去香港就是为了见您。”

 

    “为了见我?”叶问讶然。

 

    “不然他自己怎么说的?”

 

    “说是为了几个香港居民的移民手续,所以会长他刚从我这里离开,往市政厅去了。”叶问如交代道,果不其然,若男就在那边笑起来,停顿了几秒钟,背景音里似乎有其他人讲话的声音,不是普通话,倒像是带有某种奇特口音的英语。

 

    “那也算一个原因,既然他自己这么讲,我也不好拆他的台,不过主要是为了见叶叔叔您。您知道吧,最近忙得要死,其他师父们又都还没回来,不是为了见您的话,我爸爸连总会的门都不出的。”若男大大方方地说道。

 

    “其他师父们——”

 

    “嗳,您别担心,他们各个都好得利利索索,是我爸爸不让他们回来,说什么,总会这边有他一个人在就够啦,不着急,其实呢,我自己一个人吃了一个多星期的泡面,还有水煮菜,叶叔叔,他根本都不管我的死活,以前考试周可不是这样!”若男声音大起来,逐渐有一些告状的意思,不过还有些别的什么,遮遮掩掩的,躲藏在趋于强劲的语气后面,叶问觉得万家这两位简直一个赛一个的难以捉摸,自然也不知道该对若男表示什么,索性不说话,就沉默地听着:“Becky的爸爸还在联系他,说要尽快解决学校的问题。”

 

    “Becky?”

 

    “是啊,就和我同在啦啦队的那个女生。”若男撇着嘴翻了个白眼,换了一只手抓话筒,指甲在话筒的外壳上磨出细碎的响动:“前两天还有律师到我家来,不过不是以移民局的名义,是代表私人。”

 

    “居然还没有结束,他们打算怎样,要求赔偿或是道歉吗?”叶问下意识地挺直腰背,肃然道。

 

    “不知道,整件事都是我爸爸在处理,他什么都没有告诉我。”若男犹豫着回答:“叶叔叔,您见到我爸爸了吧,不是说刚刚才离开吗,所以应该是见过了吧。”

 

    “午饭在一起吃的。”

 

    “好,这样就好,我还担心他连您都不肯见呢,目前看来,倒还不至于。”若男似乎感到放松地说道:“他最近状态不好,但是作为我呢,说什么都不管用,他总是把我的关心当作小孩子在开玩笑。”

 

    叶问不禁朝叶正看去,后者原本是松松垮垮地倚着墙,偷听电话里的声音的,这时候突然接收到来自父亲的眼神,肩膀一抖,稍稍站直了一些,不过他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,父亲的眼里有模棱两可的,似乎带有愁苦意味的东西。

 

    “不用太担心,会长中午还帮我们煮了饭。”叶问想了想说。

 

    “您看!他跑去香港给您做饭,却让我在这里吃泡面和水煮白菜,不像话。”若男生了气,说话也是气鼓鼓的,不过很快叶问又听到了背景音里的英文,这回他更加确定,是有什么人在若男身边听着的。

 

    “若男不是也快过来了吗,后天就让会长他——”

 

    “叶叔叔,我明天就到。”

 

    “明天,不是说明天坐上飞机,要后天才到?”叶问瞪大眼睛,计划又一次打乱,让学生们什么时候回来呢,干脆,这一星期就当作放假,愿意回老家的就回一趟老家,愿意去会会朋友的就去会会朋友,从初七到元宵节这一段,可谓是轰轰烈烈的工作日,大家研习武学的心思反正收不回来,趁此机会,散漫一点,也没什么坏处。

 

    “是,原本定的是后天到,我也是这样跟爸爸商量的,但是——”若男的语气变得拿捏不定,斟酌更多于决策:“出了点状况,叶叔叔,我这边遇到点麻烦,电话里说不清楚,必须当面和爸爸说,所以改了签,是不是耽误了您的正事?”

 

    “不会,不会。”叶问连忙否认。

 

    “那么我等晚上往旅馆打电话吧,叶叔叔明天见!”

 

    这回是真的要考虑买什么菜了。

    叶问把话筒放回原位,想起冰箱里的剩饭,还有约莫一盘左右的番茄菜花,半碟肉末茄子,小半条烧罗非鱼,都是中午留下来的,当时只顾着热火朝天地说故事,阿正和万会长都没吃多少东西。

    醪糟汤圆倒是一点没剩,全部解决。只是想到这里,叶问就猝不及防地弯起嘴角。

    是头一回上手做那玩意儿,效果差强人意,本来打算把剩下来的饭菜放在一起炒炒,作为次日自己和阿正的午餐,现在看来,也没有必要了,既然若男要来,就等于说会有两个客人,那么统统推掉重做,做一桌新的,可不能怠慢了人家。

 

    与三左卫门,叶问眼前陡然出现一张圆圆的,武士的脸,泛着倔强的稚嫩之气。都赖这个与三左卫门,他想,都赖与三左卫门,正是他,害得剩菜都要倒掉。

 

 

    万宗华费了好大劲才弄明白这旅馆的窗户要怎么打开,拢共有三道锁,里面两排栓子,最后还要折一根铁丝贴着缝隙伸出去,把外面封死的插销拧开,做这一道工序的时候他恍然意识到,也许旅馆就是为了防止窗子被打开,才做了这么许多的防护措施,谁晓得让他直接给拆卸开了,这下倒好,手上一用力,两扇窗叶登时像浑身的骨头都散了架似的,呼地向外张开,风猛地灌进来。

    雨后的气团源源不断地涌进屋里,万宗华精神一振,冷热交替,下午在办公室内的不适一扫而光,竟徒生了眩晕感,脱力似的坐回床上。也好,他需要空气,眼下必不可少的,与外界连通的清新气流。

 

    随后他盯着衣服上那一点酱油渍出神。

 

    去市政厅的时候没有脱外套,就是顾及蹭脏的这里,比开始溅上去的时候还要扩大的一点,棉制的材料是会让液体扩散得快,洗也不好洗,深色的,碍眼的一个圈,他哀叹了一声,拿手指去擦了擦,已经干涸。

    Disfigured

    他脑海里显现出这个不着边际的词来。

    Disfigured

    就像白色练功服中间故意地泼上酱油,这个算作“毁容”吗,不算,哪怕是故意的也不能算,同理,人也不可以,何况并非故意,是对方出手在先。

    “你的女儿导致Becky被毁容。”

    这个词被忽视了,他懊悔地想,自己总是习惯于忽视对方夹杂的恶意,那种原生的,令人作呕的恶意,不同于政治敌对情绪的,针对血缘和民族的恶意,这是歧视的根源,可他总是忽视,若男就是因此受了委屈。

    一定要改,等回去美国,就要着手处理跟Becky他们家的这起官司,而首先就得要求对方开出的法律文件里,必须把“disfigured”这个先入为主的词汇替换掉,想到这里,他闭上眼,努力回想文件中的其他词,显而易见的恶意,浮在字里行间的,明白无误的恶意,他需要一个个剔除。

 

    有人敲响旅馆的门,万宗华撑着身后的床垫半坐起来,意识有点乱套。

 

    “谁?”他说。

 

    “是我,叶问。”门外答。

 

    完蛋了,衣服没换。

 

    叶问报了姓名后就抄着手在房门的左侧站好,以为对方既然已经应声,应该很快会做好准备,谁成想,里面模模糊糊地叫了一声“稍等”,然后就哐哐嘡嘡一通乱响,其间恍惚还冒出了一声低频的惊叫,此起彼伏的,有木头和木头撞击的声音,还有金属和金属撞击的声音,折腾了有五分钟,才归于平静。

    万宗华给他开门的时候,他着实被房间里的冷空气激得忍不住咳嗽。

 

    “怎么弄这么冷?”叶问不经意地皱起眉,见万宗华一脸戒备,心下有些过意不去:“我正准备去菜市场,走到半路,是突发奇想地,想顺便过来看看,会否打扰到您?”

 

    “不,不,抱歉抱歉,您进来坐,我在修窗户。”万宗华一瘸一拐地又跑回到窗户边上去,很快把张开的窗叶拽回来,用铁丝绑在一起,空气止住,漂浮的尘埃落回到地上,走廊里的暖流开始一寸寸地楔进房间。

 

    “您伤还没好?”叶问看了他一眼。

 

    “啊,好啦,完全好了。”万宗华无奈地摆了摆手,狠狠地瞪了一眼卫生间地面上凸起的门槛:“这是刚崴的。”

 

    “您——”叶问睁大眼睛,在他身上扫视,长衫前襟的褐色酱油圆点已经见不到,也没有其他新添的污渍。可能只是打滑而已吧,估计。这才忍不住微笑道:“嗳,我没有什么要紧事,您不用太着急过来开门,下午如何,有顺利找到市政厅吧。”

 

    “是,这边道路四四方方的,怎样也不至于迷路。”万宗华说,答完以后,复又开始回忆下午的遭遇。

 

    “没有问题,都已经办好?”叶问看出他有所考量,不过不清楚事出何因,只得追问。

 

    万宗华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,随即大声道:“叶师父来,也是有事吧。”

 

    “若男下午往我家打了电话。”叶问沉吟道,万宗华先是困惑地朝他望去,而后很快露出释然的表情。

 

    “若男,对,她确实,她往这边打电话那肯定是找您。”

 

    “不,她是要找您,只不过以为您还在我家。”叶问轻声道。

 

    “找我?”

 

    “不错,听若男说,好像会提前一天过来。”

 

    “提前一天!她不考试啦?”万宗华原本靠着椅背,这会儿猛地坐起来,若不是将将牵动伤势,就此跃到电话边上立刻打到大洋彼岸也是有可能发生的。

 

    “您别着急。”叶问慌忙道:“她说是遇到了什么麻烦,想同您当面解释。”

 

    万宗华默然。

    律师不会到他家去,这是事先讲好的规矩,所有公务,事无巨细,都只能留在中华总会,双方开诚布公地,拿到桌面上谈,孩子之间既然解决不了,就没必要再牵涉到孩子,无论如何,这个制定好的原则,他认定对方不会打破,不过让叶问这么一说,他突然觉得胆战心惊,若对方真的采取什么不道德的手端,若趁中华总会无人坐镇,唐人街再生出什么祸端,若是——那他就真的追悔莫及。

    自己这一趟行程,当真是不管不顾,不折不扣的自私,那么一大摊子糟心事没处理干净,光想着怎么逃跑。

 

    “万师父。”叶问叫他:“我初到美国的时候,是为了去开学校的介绍信,可还记得?最后拜托了小龙的一个徒弟,是做律师的,如果若男——”

 

    “劳烦您费心,暂时不用。”万宗华怔怔地听了半句,已经猜到他的意思,心头一凛,撑着扶手从椅子里站起来,走到窗台附近,背对着叶问。

    街上一片惨白,没有什么行人,商铺门口排队的也不多,不知为何,来往的都走在路沿上,没有走到街道正中央的,也许是担心雨水会突如其来地降落,这个当口,有这样的担心无可厚非,天幕仿佛近在咫尺,触手可及,云层也是惨白,边缘处泛着活动的灰,似乎有巨大的水生动物卧在云朵里翻滚。

    叶问无声地叹了口气。

 

    “叶师父可知道,为何移民局三番五次地来找唐人街的麻烦。排除小孩子之间的因素,不算上那些莫名其妙打打闹闹的,也不算上什么啦啦队的矛盾啦,小商品价格浮动的刁难啦。就是,根本上的原因,建立于情绪当中的,这些您可了解过?”万宗华就以背对的姿势开口,身前是惨白色的四格窗。风是不能被阻隔的,何况封死的栓子刚被推开,于是从窗叶间的窄缝泄露进来,吹动衣袖。万宗华就站在那里,在一片惨白当中熠熠生辉:“中华总会的各位,不论是家里哪一辈来的美国,祖父也好,父亲也好,哪怕曾祖父都无所谓,到我们这一层,仍然保持着原先的国籍,没有迁入,没有更改,换言之,这是完全由中国人成立的协会。并不是事先有一套审查标准存在,不是那样,我们的目的并非要建立完全封闭式的,一个自我陶醉的武林,只不过后来偶然发现,原来类似的人会不约而同地聚在一起。”

 

    叶问紧盯着他的背影,叹息道:“难怪,这样是会激化冲突。”

 

    “是的,而且仅仅流于情绪层面,既是好事,又是坏事,您可见过和若男起了冲突的那个白人女孩的父亲?是一位移民局的长官,他的手下我很了解,没有确凿的实证,甚至不惜造假来驱赶合法移民,这些仅仅是出于强烈的情绪缘故,很多人领罪,其罪在国籍,而非行为,想要扭转这种局面,才是中华总会的建立初衷。我这次回来,市政厅还暗中向我确认过,是否已经人不知鬼不觉地入了美籍,实在——”万宗华突然在这里停住,转过来问:“您还愿意听下去?嫌烦的话请随时叫停。”

 

    “当然,真心诚意。”叶问有些奇怪,为什么万宗华如此介意他是否愿意扮演这个倾听者的角色,作为日常聊天,一切皆可为谈资,并不是说习武之人就一定要讲武学上的事,听别得就一定会觉得无聊,并非如此。

    他略作沉思,跟着起身,向窗边走了几步。

    冷气在窗户附近形成一个扇形的半圆,和走廊弥散进来的暖流隔开显著可感的分界,好像从一口热的蒸汽锅上方,纵身跳入充斥着耀眼光亮的水池,叶问抬起手整理喉咙下方的长衫纽扣,又往那片扇形区域里靠了靠。

 

    万宗华的声音略显得僵硬:“市政厅向我打听在美国的华人,对战争的态度,我又能怎么回答呢,他们希望我表态,可我不能代表任何人,我不是作为代表前来,更不是作为谈判者,中华总会向来都是服务行业,而不是武装组织。”

 

    “我明白。”

 

    “叶师父。”听到声音的来源变换了位置,万宗华惊讶地回过身,才注意到叶问已经走到他身后。

 

    “我完全理解,其实说起来呢,在哪里安家立业都没什么大碍,会长执意保留国籍,不也是这个意思?”叶问浅淡地笑道。

 

    “我不是发牢骚——”

 

    叶问从中截断他的自我检讨,继续道:“我明白,要从原先快意恩仇的生活过渡进政坛,是很不好受的,我身边不乏这样的案例,痛苦着痛苦着,就沉到谷底,他们好像比普通人更多一份忧愁,我指的是,不是天生的政客,而是半道出家去从政的人,平添一份忧愁,以前不重视的,都要重视起来,以前嗤之以鼻的,都要沉下心思,平等相待,这就是痛苦的根源?”

 

    万宗华沉默不语地凝视着他的脸,像是在揣摩他话里的意思,可也不完全如此,他只是不带感情地正视前方,视线恰好将叶问笼罩进去而已,但聚焦的点却无比灼热,流动停止了,气体,风,行人,和糕点铺子的香气,所有事物都在停止,从一个喧闹的状态,被挤压着宁静下来,他长久地看着叶问,但有什么阻止他开口,语言囤积在声门下,还在逐渐下滑,即将没入翻腾的情感,若是就此吞没,便再无见天日的可能。

 

    “所以啊,叶师父。”冲动,因为冲动而打开了话头,万宗华颇有些奋不顾身地架势,咬牙说道:“这身衣服我怎么敢脱呢,换上西装,我就真成了不折不扣的政客。”

 

    “其实做政客有什么不好呢?”叶问露出笑意:“于我而言,我是很佩服这样的人,您说羡慕我,羡慕阿正,其实不尽然,这是两种不可分割的人生。所以若男那件事,倘若信任我,请您就交给我去办。”

 

    “嗳?”万宗华被话题的切换弄得有些转向。

 

    “请您就交给我去处理,以我个人的名义。”叶问强调着重复,随后好像一件大事尘埃落定了似的,分外轻松地说道:“走吧,正好我要去菜市场,万会长不如一起去散散心。”






    TBC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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